当年孙振岱先生曾就自己对孙氏太极拳的感受写了一些诗,其中一首“题孙家太极拳”,该诗中蕴含的拳中规矩对初学孙氏太极拳者甚有启发:
身如桅杆脚如船,(身法)
伸缩如鞭势如澜。(身势)
神藏一气运如球,(劲势)
吞吐沾盖冷崩弹。(劲意)
孙振岱先生是孙禄堂先生的弟子,对孙氏太极拳有深入研修,他的这首诗对于今人认识、研习孙氏太极拳具有启发意义,在下面的交流中,我将在这里抛砖引玉,做个浅显的解读。
就以第一句来说,就包含着丰富的技术要领和内涵,“身如桅杆脚如船”——这里至少包含五个要点:
1、立身中正。
身如桅杆一般,意轴即身体的中轴如同桅杆一般顶天立地,身体其他各处如同挂在桅杆上的绳索,散开松垂。
2、身步一体。
这是形成动中缩劲的基础。初练拳时要养成身随步动,身随步转的习惯,如此才有利于体会动中缩劲,劲藏身后。
如果还没有形成身步一体的功夫,若行拳时步随身动,则启动征兆明显,劲不能藏于身后,是送过去挨打的架势。此时步随身转,即步法僵滞,又容易损伤膝关节。很多人一起式就有这个毛病,此为大病也。
以上二者是经常见到的很多人常犯的错误。
如果身步一体的功夫已经上身,将另当别论,尤其在技击时,则是身追手,步随身。所以初练拳时,先要手随身动,身随步转,当日久功深,练至身步一体,在技击时,则是身追手,步随身。
“身如桅杆脚如船”很形象地说明了行拳时身步之间的关系。
3、重心平动。
行拳时重心不能起伏,身如船行。由此将劲意的沾粘绵随与疾冷整劲和启动瞬间的突然无兆合为一体。
4、整体移动。
“身如桅杆脚如船”,移动时身步结构严整,如何做到?如向前迈步时,提起前足的足尖,并抽住胯根,前足落地后,后足将身体平稳送出,前足暗起回蹬之力。身体结构与重心平动使孙氏太极拳的移动有泰山压顶之势。
5、动静如一。
行拳时如水面飘船,其动若静。要点是两足之力与重心变化虚实互逆。
所以,仅这一句“身如桅杆脚如船”就非常生动且直观地包含了至少五大行拳要则:立身中正,身步一体,重心平动,整体移动,动静如一。
所以不要因为是诗文就匆匆带过,不去深究其义、不去深悟其理。
孙振岱先生“题孙家太极拳”的第一句“身如桅杆脚如船”,点出了身步之间的关系以及身法特征。
第二句“伸缩如鞭势如澜”,点出了身势与身劲的特点,生动地再现了行拳时的开合之道。
这个开合之道至少具有如下五个特点:全身放开、一气贯穿、势如浪翻、打回旋劲、劲力通透如鞭等五项。
1、全身放开。伸缩如鞭,自然要求周身各节要节节放开。只此一项很多人就没有做到。常见一些人练孙氏太极拳时缩手缩脚,肩、胯、手、足和脊椎各节都不能放伸开,不用说,他们根本就没有将周身骨节节节放伸的意识。然而,行拳中少了这个意识,不仅锻炼的效果要大打折扣,而且难以体悟抽长之义。孙氏太极拳在身体机能上初级的锻炼效果之一,就是把自己的身体练成“骨如铁铸、筋如弹簧、肉如胶皮、气如水银”,所谓变化气质,同时是产生粘渗劲和整炸劲的基础。不了解这个道理,即使没少下功夫,然而收效甚微,练拳几十年,无法练出应有的效果。
2、一气贯穿。伸缩不仅是指身形,还指内气。伸缩如鞭,初级要求是,从命门处身体分上下两节,整体伸缩。伸缩时一气如水银流动,无孔不入,辅以调息,周身鼓荡。运用时快似闪电,意到气至,贯穿如鞭。其势随着开合起落,有如波澜不息,源源不断。更进一步,形不动而劲气至,则登堂入室。
3、势如浪翻。势如澜,要求孙氏太极拳在行拳时,要体现出翻浪劲,翻浪即开合,浪起为开,浪落为合,自始至终,循环不断。用一个澜字,说明不是微波细浪,而是要有狂涛巨澜之势。行拳时如何才有狂涛巨澜之势呢?不是两个胳膊乱舞,而是全身骨节打开,俱开俱合,起落裹翻。澜即圈也,这个圈不能顽空无物,而是要如波澜一样具有强大功能,这个功能最初就是劲意,如封、随、串、导、捆、搬、提、摧,或掤捋挤按采挒肘靠。如此才是势如澜。
4、打回旋劲。伸缩如鞭的特点之一就是打回旋劲。如果挥过鞭子就知道,把鞭子挥出去后还要有个回带,挥出去的整条鞭子的劲力才能充分施展。所以,行拳时要体会打回旋劲。这是形成粘劲和弹簧力的基础之一。有一次肖格清先生与某人试手时说:“我的劲只打你的表皮儿,不伤你”。结果一个回旋劲,将那人胸大肌上一条肉带了下来。肖格清先生说:“我只把劲打在你的表皮上,让你知道点意思,如果这个劲往深里走点,你就不是掉一条肉,而是直接吐血。”孙振岱先生打回旋劲,能把对方凌空带起来。由此可见回旋劲的粘劲效果。
5、劲力通透。如何才能通透呢?行拳走架,全身伸缩松空,以气充之,则劲力通透。入手从走胯劲开始,足胯协同。如此自己的劲力传递才能通达,自身劲力通达,才具有打透对手的本钱。
所以,“伸缩如鞭势如澜”包含了丰富的技术内容和行拳时的要点,以上所谈,仅是例举了浅明的几点。但就是这浅明的几点,不少人都没有做到,甚至行拳时还没有建立这样的意识。
诗中第三句“神藏一气运如球”,神藏一气,很准确地说明了拳术中神与气之间的关系。只有神藏在气中,这个气才是活的,才有灵性,才能成为内劲。所以行拳时要神不外露,要蓄神、藏神。
那么如何蓄神、藏神?
入门之法就是孙氏无极式,由此得空而不空之理。浅显地讲就是专注力+平常心。无论体用,平常心要贯穿始终,同时心神要高度专注,心不旁骛。即使在生死格斗中,沉冷不怒,始终不失专注力和平常心,一动皆是杀法。如此才能在格斗中意在彼先,发挥所能,把握制胜先机。所谓极还虚之道,这是孙氏武学的特征。
运如球,不是在腹中运气,而是在行拳时要有球劲之意,即周身用力平均,无一处格外用力。此球劲意如无边界的虚无浑圆之球,无外无内,随着拳式运转连绵不息,旋动不止,是为虚无浑圆之意,故曰运如球。此球似有而无,似无而有。
因此“神藏一气运如球”道出了如何形成浑圆一气之意的要领。此乃修为太极拳之根本。言虽简,而意至真。陈微明先生说,浑圆一气之意是太极之真义。否则就是能演十三式,也不能得太极之真义。
“吞吐沾盖冷崩弹”——是这首诗文的最后一句,这句自然讲的是用。
吞吐是太极拳的运用技法之一,但非太极拳所独有,形意拳、八卦拳、通背拳等一样有吞吐的技法。吞吐就是把对方的劲接过来又还给对方,把自己作为一个传递的转换器,自己不能在这个转换过程中添劲,而是要遍体虚灵。练习太极拳的目的之一,就是要把这个能耐练出来。所以无论盘架子还是打轮乃至散推,都要有这个意识,就是吞吐——吞进吐出——把对方来的劲还给对方,不添加自己的一丝力,自己的劲只用在身式的转换上。柳印虎先生将此称为“随彼调身”,具体内容可参见《孙氏武学研究》第十九章。吞吐有深有浅,根据对方来劲的情况决定深浅,对方来劲柔缓,常常深吞之,深者可达足底,在足底劲走∞字吐出,对方来劲急猛,则在接触点相触的一刹那即可完成吞吐。急来急应,缓来缓出。总之,要在吞进的过程中寻求吞出之机。
沾盖,是太极拳常用的两种技法,但两者运用的条件不同。沾,用在对方把劲力发出时。运用时,一沾即变,使对方的劲落空,随之或粘,或弹,或连,或断,相机而生,散手时用沾,身步尤要圆活灵捷。孙振岱先生说:“如不能在一沾之下胜人,就不配谈会孙氏拳。”常用手法之一就是孙存周先生讲的“以线打点”。何谓“以线打点”,可参见《中国武学之道》第7章和第9章。
盖,用在对方将要发力还未把力发出时,盖对方意轴,制其重心,同时控制对方的形轴,使其不能对榫,使对方有力使不出来。孙氏拳的身步有“泰山压顶”之势,即可用在此处。盖,并非是高个子盖矮个子,反映的是对意轴和形轴的体用,取决意轴与形轴的协同程度,孙氏拳通过三体式的锻炼使意轴顶天立地,并与形轴协同合一,故使身劲具有“泰山压顶”之效。杨紫辰先生曾告诉笔者,某派太极拳宗师身材硕大,其身高比孙存周先生高出许多,但两人一搭手,某宗师完全被孙存周先生所控制,孙存周先生使某宗师有力使不出。某宗师冷汗立下。此中就有盖劲。这是孙氏太极拳的独到之处。孙氏拳盖劲的特点是,不仅有竖向的顶天立地,还有横向的膨胀,如同通天巨柱,故曰“泰山压顶”。
冷崩弹,前面讲的沾盖属于“前哨战”的技法,这里的冷崩弹才是摧毁性的打法。基础是身体能柔如皮鞭、硬如铁楔,如此才具有产生冷崩弹这种打击效果的素质条件。此外,还有劲意关窍,即顶抽沉提,裹翻崩断。
如何柔如皮鞭、硬如铁楔?
身体能节节松开,又能节节攒紧(即对榫),而且是瞬间完成这种转化。
尤其是梢节,如果不能做到瞬间对榫攒紧,则在打击对手的同时,也伤到自己。笔者自己就有这样的教训,多年前,笔者在朝阳公园与某人交手,笔者一个掸捶,击在对方肋下,对方蹲在地上,脸色灰白,同时笔者手腕巨痛,腕关节窝伤了。所以松紧骤变的能力需要有专门训练。不过现在想起来,也亏得是笔者手腕窝了一下,使发出的劲力打了折扣,否则对方就不是脸色灰白的问题,可能就要去医院了。
拳击手是通过缠弹性纱布来保护腕关节,但失去了锻炼松紧骤变的能力。传统武术则有拧棒子、拧筷子等辅助练功方法。何福生先生对我讲,万籁声先生参加第一次国术考试,虽然打掉对手四颗牙,他自己的手骨也断了,所以万籁声先生无法参加后面的比赛。所以,松紧之间骤然转换的功夫,也不是那么容易掌握的。形意拳锻炼的功效之一就是提升这种松紧之间骤然转换能力。
关于“顶抽沉提”,顶抽沉提指的是全身内外的劲意状态,开始练习时,需要针对每个动作、每个拳式,一一找出其相反相成的对应点。
顶,头顶即竖颈、膝顶、命门顶。
抽,肩根、胯根,用意抽缩于丹田。
沉,肩井下沉、坠肘、气沉丹田。
提,足尖、肛、根据不同的式子或手腕或手指、精神等要提。初期练习,结合每一式,在精神上都要有周身对应的念头。
孙氏太极拳从一抬手开始就是这个状态,随时随处都是这个状态。
裹翻崩断是顶抽沉提蕴含的劲力效果,即崩断力。用崩断力这个词是形容爆发力的效果如同千百根钢筋一齐崩断。
练习太极拳架子时不发力,连绵不断一气贯串。但是在研求架子用法时的最初一步,则要从单操发力开始,这个没有,以后很难与散手接轨。孙振岱先生要求打出的劲力冷崩弹,即崩断力也,其关窍是回头力、打顺逆。
回头力,打顺逆的要点有三:
1、拳掌将要向后发力时,其意极力向前伸顶。拳掌将要向前发力时,其意极力向后回缩。无论前顶还是回缩,都是以螺旋形式。
2、发整体鼓荡力,若向后发力,则重心前移。若向前发力,则重心后移。
3、拳掌手臂裹翻形于外,实为周身整体的螺旋运动,其意抽拉崩断。
能知顶抽沉提、裹翻崩断之意与回头、顺逆之理,则崩断力得矣。以上三条要则是讲定步发力。若动步,则又有变化。所谓变化分三种情况,一踏中,二撞入、三沾粘。而崩断力用于动步中踏中发力之时,尤适用于遇到阻力,顺彼力,转折爆发。所谓踏中,即踏入对手中线的重心。劲力与打法密不可分,爆发力亦合此理。
曾见当今一些所谓的武术名家讲发力,论劲时都是在手臂上做文章,即不涉及足胯,也不涉及顺逆,更不谈对应点,从学者十多年甚至几十年练下来亦不得发力之窍。
最后,初步练发力时,要与调息相配合。总是由调息入手,以后逐步向息调、息无进阶。
发力前那一拍,吸气,其意肩胯脊柱等处如气球般均匀膨胀开,同时胸向后背贴、两臂阳面(有汗毛部位)有贴骨之意。发力那一瞬,吐气,其意周身各处崩断回弹,故曰打回头。所谓裹翻就是打回头或打顺逆之交变形式,崩断之瞬裹翻交变。所以,作为一般俗劲的发力并不神秘,明其理,得其关窍,只需下功夫多练,爆发力水平与日俱增。
这里谈到发力,需要多谈几句,孙氏太极拳的行拳乃连绵不断、浑圆一气、起落开合、一气贯串之道,其间并无发力动作。那么如何体会式中所蕴含的形意、八卦之意呢?最基础的部分就是形意拳三体式的步式、重心平动的形式以及浑圆一气的劲意,还有八卦拳的身随步换、螺旋伸展、进退相随。比如没有孙氏三体式的功夫基础,若严格按照孙氏太极拳的规矩要求,就没法练,迈不了步。尤其是单鞭、搂膝拗步和倒撵猴等几个式子,因为孙氏太极拳要求在迈步(尚未跟步)时不能牵动自己的重心。没有孙氏三体式的基础,一迈步,重心就要动,身体中轴就要动,甚至倾斜,拳式中劲意皆失。这些是大的要则,笼而统之者。具体到每一式中的形意、八卦之意还需要就式论式具体深入地体认之,其中最浅显、最初步的体认渠道之一就是发力。
发力并非孙氏太极拳所要修为者,孙氏太极拳修为的劲力是内劲,在入门阶段其劲性是感而遂通的渗透力和电击力,这两种劲力的性质与常见各类发力的性质完全不同。但是作为初步体认拳式之意的方法,则可通过发力来体认,是为一条初步体认拳式之意的捷径,也是一种提高兴趣的方法。
有人可能会问:既然发力与孙氏太极拳拳式所要修为的劲力无关,为何还要通过发力来初步体认拳式之意,你这么讲,不是很矛盾吗?
答:孙氏太极拳是贯通六合浑圆整力(修为浑圆一气之意的劲力结构基础)与内劲神明之道的修为体系,以六合浑圆整力为基础,得明师传授真诀真法后,逐渐升华为感而遂通的渗透力与电击力等,进入内劲神明之门。就修为内劲的神气而言,其入门标准是感而遂通的渗透力和电击力,这不是仅通过练习发出六合浑圆整力就能练出来的。但是作为孙氏太极拳的拳式则要求符合修为六合浑圆整力的要则。孙禄堂先生言,从神气上求需要得明师传授真诀真法,否则难以成功,而从力上求则安全,人人可为。因此,作为初步体认拳式之意可以从研求拳式中每个动作的发力即如何发出六合浑圆整力来入门。
到这里,笔者把孙振岱先生的这首诗做了一个浅显的解读,因笔者造诣肤浅,解读的未必正确。
身如桅杆脚如船,——讲的是孙氏太极拳最基本的身步特点。
伸缩如鞭势如澜。——讲的是孙氏太极拳行拳中劲势的特征。
神藏一气运如球,——讲的是孙氏太极拳的浑圆一气的形成。
吞吐沾盖冷崩弹。——讲的是孙氏太极拳技击的某些特性。
孙振岱先生的这四句诗,讲的是他自己体悟的孙氏太极拳的一些特点,描写了孙氏太极拳的冰山一角。四句就拳艺进阶而言,由浅入深,耐人寻味。孙振岱先生之外,还有其他几位孙氏拳第一代、第二代的杰出弟子的拳艺心得同样耐人寻味,意境深邃,值得我们反复品味。若能深入其里,定有收获。现将所收集者,摘录若干。
孙振川先生传下的孙氏八卦拳行拳要则与太极拳异曲同工:
轻灵虚无,稳静松柔。
齐公博先生传下的孙氏太极拳运拳要则:
顺中用逆,逆中行顺。不中而中,空而不空。
张枢印先生传下的孙氏太极拳运拳要则:
神如昊镜,意如悬磬,气如车轮,身如灯影。
柳印虎先生传下的孙氏太极拳运拳要则:
内开外合,球意旋滚,手落归根,虚实如轮。
龚剑堂先生传下的孙氏太极拳运拳要则:
一气贯穿,纯以神行,动静如一,起落清明。
孙存周先生弟子牟八爷的孙氏太极拳心得:
松软绵柔、缠拿吞化、虚灵冷弹、沉雄机变。
研究武学的人一定要有解放的思想和科学的意识,同时也要对中国传统思维与语境有一个正确认识,笔者以为中国式的类比思维和语境是人类重要的思维方式之一,与西方的逻辑思维具有一定的互补性。研习中国文化,更不能不掌握这种思维方式。比如说,中国武学中经常用到“意”这个词,这个“意”与西方经典哲学中的“意识”并不完全等同,所以我们不能以西哲中“意识”这个概念来考量中国武学中的“意”的意蕴。品味前人的武术诗句,即需要有中国传统的类比性思维,也需要具有源自西方的逻辑思维,而将两种思维结合的交点就是对拳术的实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