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长城
只有自己的心跳——如果还有其它的声音,也是自己的脚步。从脚步的声音感觉一个人的心境,此时我的心情就是如此了:轻盈而充满希望,如东方渐渐明亮的晨曦,因就要来临的新生充满灵性和欣喜。
这是凌晨四点多的时候。我离开居住的农家小院,踏过凹凸不平、用石块铺砌的村街,拐上前往八达岭的路。想好了的计划:我要在晨阳喷涌而出的瞬间,寻找长城给我的另一种感觉。
这个夙愿在七八年前萦绕于心。黑水河早已干枯的河道边,在一座沿长城筑造的古城旁,看着晨阳血红的光焰涂满摇摇欲坠的古城墙时,我听到冻僵的阳光如破碎的玻璃杯一般发出令人心悸的碎裂声,那一刻,我突然想到八达岭,想到蜿蜒在陡峭山梁上、被誉为中华民族脊梁的长城。正是滴水成冰的寒冬,我采写甘肃境内的古长城将要结束。不知道当时怎么会有这样的感觉,但那一瞬间,我被这想法结结实实砸了一闷棍,举着相机呆若木鸡,任凭呼啸的北风揉搓僵硬的身体。
今天终于可以如愿的事实,却让我有些茫然。还不到五点,正常的进口不会为我开通,我知道当今世上有前门就一定会有后门,只是有些后门隐蔽一点罢了。稍作判断,我向正门相反的方向走去,凭着感觉,登上了八达岭的长城。
寂寥空旷的城墙上只有我单调的脚步踢踢踏踏。山顶的长城已经在沐浴越来越明亮的光泽,被裁剪出险峻伟岸的姿势,但是浸泡在晨雾中的长城,像没有睡好的人在揉着惺忪的睡眼,如我一样有些茫然地接受眼前的一切。
我环顾左右,只有我孤单的身影。想到电视上人群拥挤的场面,竟然有些不好意思,想不到我是这样登上渴慕已久的八达岭长城,早起的辛苦,竟换来如此奢侈的享受!这一刻,长城属于我一个人!是的,此时,眼前的长城,是一个人的长城。
一个人的长城——多年前,我用三个月的时间,只身一人寻访了甘肃境内5000多公里的长城,虽然孤单,但从未如此惬意地在长城顶上行走。在临洮三十里墩,当地人称之为土墩子的烽燧是战国秦长城的起点。我乘坐古老的渡船吱吱呀呀向对岸驶去,我看着洮河水流在山崖上的水泽感叹不已,渡船的吱呀声似乎浸透了数千年的岁月唱着最后的挽歌。三十里墩被一片农田紧紧包围,4米多的烽火燧早已野草丛生,与之相连的建筑也化为一片农田。在烽火燧的四周到处是具有秦汉时期特征的残砖碎瓦。爬上烽燧,独坐良久。对面的长城岭清晰可见,再看看洮河水“雕刻”在山崖上的痕迹,沧海桑田的感觉油然而生,想象在2400多年前,守边的士卒该是头枕着洮河睡觉,在洮河的絮语声中梦见家乡的亲人,早晨起来掬一捧清凉的洮河水洗漱,目光掠过烟波浩淼的洮河,看着对面守边士卒燃起的炊烟袅袅升起……
虽然都是相同的作用,但土筑长城和砖砌长城,一个是衣衫褴褛的叫花子,一个是丝绸锦衣的阔少爷。很多的时候,外表和内心很难得到和谐的统一,看似险峻伟岸的躯壳,谁也不能保证其实怀有一颗忐忑不安而又小心翼翼的心乃至狐假虎威的灵魂。
从某一个角度来说,甘肃是酝酿了长城的母胎。甘肃礼县是秦祖先的发祥地。从秦昭王起,被盐官镇的水盐滋润的强壮且精力充沛却又无处释放但满怀野心的秦人开始修筑长城,西起临洮,经过甘
肃境内11个县后进入陕西。秦始皇统一六国后将祖先们修筑的长城进行新的组合、连接,形成了自己的万里长城。老船工所不知道的是,并不是秦始皇选择了这个地方修筑长城。
提到长城,不能不说起一个叫蒙恬的将军。这个据说是发明了毛笔的将军带给人们的是一幅鲜活的画面:一手持刀一手高举毛笔从远处走来,深邃而睿智的双眼穿透一块块荒蛮之地,饱蘸无数“城卒”痛苦的血泪,蒙恬尝试实现自己的发明并尽情书写长城的意义,而这个意义,他知道后人永远也无法懂得且没必要懂得。
历史,总是在不经意间被书写,但又总是被刻意的包装之后而变味。
经过无数鞋底的摩擦,长城顶上的青砖已经变得光滑且圆润,晨光像一层漫不经心的薄雾,轻轻在上面流动。城垛上面,无数的人名和到此一游的题刻,一览无遗昭示了同胞们盲从而又可怜的骄傲和自豪。栖息在城楼过夜的小鸟,惊起后迅疾飞进山岭,似乎就在这惊叫声中,东方的天幕已经扯起微红的暮霭,周围的景观,像慢慢显影的照片,很清楚地跃入眼帘。被晨雾笼罩的山岭,很像起起伏伏的波浪,一层层叠向远方,流动其间的暮霭,很灵巧地掌握浓淡轻重,一切都成了一幅水灵灵的山水了。
我的眼前却突然出现汉长城的凄凉。在如此豪华而阔绰的长城顶上,突然想到被风沙就要掩埋的汉长城,似乎显得很不合时宜,但感觉却来得如此快如此真实。在敦煌的戈壁滩上,汉长城委婉成一条若有若无的痕迹,很多的地方,不加细看,长城仅仅是一条隆起的沙埂,有的地方,也会露出一层沙土一层红柳枝或者芦苇的真容,但也仅仅高到我的脖子下面。那一层层脉络清晰、似乎痛苦堆积在一起的呐喊,很像老人额头饱经风霜的皱纹,颤颤巍巍、岌岌可危的感觉如影随形,可是就是这景致,一挺2400多年。在一处烽燧边,用来点燃狼烟的麦草已经被石化,在一截断壁前,用手一拨拉,一双麻鞋摸样的鞋子露出来,看着它的大小,我想象是一双怎样的脚穿在里面,脚的主人又是怎么穿着它跃马挥戈来到这茫茫戈壁?民乐县的祁连古城曾是匈奴人的精神象征。霍去病的马蹄声惊醒了匈奴人的睡梦,祁连古城在闪着寒光的刀枪中战栗。那是一场在汉王朝心目中十分完美的战争,也是汉武帝意欲征服河西的第一场战役。传说中霍去病当年的点将台已经萎缩成一个土墩,周围都是老乡们堆
放的农家肥,尽管气味很不好闻,但站在这个土墩上,匈奴人痛失古城后仓皇逃遁的悲哀清晰可闻:“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繁息;失我胭脂山,使我妇女无颜色!”
早有准备的软底鞋给我更为便捷的行走,一口气爬上好汉坡,我的鬓角流下了汗珠。放下十多斤的背包,我长出一口气,迎着东方越来越红的天际舒展双臂。晨阳就要升起的光晕,让蜿蜒在山脊的长城生动起来,势如苍龙,气吞长虹的威势充溢山谷,很像一个体型伟岸、相貌堂堂的汉子流溢不怒自威、拒于千里之外。但这气场让我哑然失笑,我的思绪不自制飘向远方。占领河西走廊之后,汉长城像一条灰色的飘带在汉武帝的手中舞动,从兰州永登开始,穿越千里河西走廊,赴玉门关,出阳关,直达新疆罗布泊。在汉武帝的心中,这也许不是长城的尽头,而长城也成了他手中一杆锐利的长矛,所向无敌地指向更为广阔的地域。
更多的时候,淹没在地下的雄伟远远超越了矗立在地上的伟岸。岁月可以消磨表象的东西,但却永远也流失不了骨子里的丰功伟绩。与其关起来门来等着防御,不如走出去主动出击,汉武帝赋予长城新的意义,只此一点,淹没在戈壁的长城,远比脚下的长城雄伟多了。
晨雾随着朝霞的灿烂,湿气慢慢加重,城垛的青砖上,如被水淋过一般,铁做的护栏上,凝结了许多露珠。飞鸟的翅膀也变得沉重,飞翔的姿态笨拙而迟缓。南面山坡的长城,蜿蜒在翠绿的山岭,没有了守边士卒晃动的身影,长城也仅仅是山脊上隆起的一条脉络清晰的岩石。
然而,隆起在山脊还是掩没在地下的巨龙,却是一条浸透了数辈人血泪的载体。在我小的时候,我还能听到大人吓唬小孩的话:别再哭,抓修边墙的人来了!那神情和意思,远比狼来了的威胁给力
多了。边墙,就是城墙。修边墙的艰辛和苦役,能传承到那个时候,可见有多么的可怕了。别狼还可怕的修边墙的,是一个民族数代人难以愈合的伤痛,也是一个民族苦难深重的心酸记忆。
日出尚早,忽然听到人的说话声,举目四望却不见影踪。我燃着一支烟,抽得有些得意。昨晚居住的农家小院是一个叫岔道的村子。房主已经58岁了,在修建的有些富丽堂皇的小院里,房主感叹多亏了长城,要不过不上这么好的日子,这一辈子,看来只能靠长城过日子了。在小时候,吃不饱,日子没法过,只好撬长城上的砖,每撬开一块砖,总会有一两只蝎子,每只蝎子可以买到五角钱。现在,同样因为长城,在家等着数钞票就可以了。长城,过去到现在,都对附近生活的人们产生影响。在河西走廊,现在还沿用土筑院墙,无疑是当年修筑长城的翻版:用木板或者椽子分列两边,然后用石杵夯实,一层层达到想要的高度。在很多的地方,但凡新居,几乎无一列外地先圈起院墙,再进行里面的建筑。圈起的院墙,自然有着神圣不可侵犯的权威:这是我的,不要擅自闯入。
圈起的院墙和蜿蜒的长城,似乎有着同样的作用。一个是民众自我划地的利器,一个是帝王先声夺人的自我保护。圈起来,才会遮蔽自己的隐私,才会有安全的感觉,圈起来,也给人蜷缩的感觉。当思维一旦成为定势,顺其自然的习惯和传统就显得自然而然。明万里长城第一墩修筑的时间比山海关早了整整9个年头!山海关是临海而建,长城第一墩则居河而起,都凭借自然天险为屏障。只是我不知道,当初修建者是否想过,这些土筑的、砖砌的长城,能否经得住坚船利炮?
朝阳终于探出了头,长城顶上,不时有欢呼声传来,看来早起的人还真不少。已经有人来到我的身边,满脸欣喜地要我拍照留念。我木然地给他们拍,也木然地接受他们给我拍照。很多人,都喜欢在好汉石上留影,这也是长城独一无二的风景——随处可见“不到长城非好汉”的碑刻。我有点调侃地想,也许当初写这句话的时候,作者嘴角抽搐不为人知的嘲笑:就是到了长城,也未必就是英雄好汉。
铺满阳光的峡谷气象万千,流动的云雾随着光线的强弱不时变换着色彩。爬上城墙的人流渐渐多了起来,相信不一会儿就是人山人海了。我收拾好背囊,准备结束自己的行程。我痴痴盯着红光翻腾的峡谷,未尽的遗憾慢慢充斥心头。每个朝代,每个帝王都有自己的万里长城,这些被誉为人类伟大文明的遗存,在某种程度上,作茧自缚、自我封闭的心理暗示也表现的一览无余。茫然中,我看到康熙打马在云中疾驰而来,这个皇帝老儿用马鞭指着眼前的长城,吐出了真正的金玉良言:万里经营到海涯,纷纷调发逐浮夸。当时费尽生民力,天下何曾属家。
一个人的长城,一个民族的长城。
